薄言小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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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我像生活在一只卵里,而外面都是梦境。晚安

【GF/Billdip】One Night in the Woods

《美国假日》参本文解禁

路人视角的billdip,至少看上去(事实上同样)是个很甜的故事,祝食用愉快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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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e Night in the Woods /by 薄言

 


我始终相信,但凡有些想象力的儿童,在他们7到14岁的这段年纪,总能找出一桩在余下的人生中值得称道的奇遇。并且看在这句话的份上,你们知道我自然不会把自己排除在外,尽管你们谦卑的讲述者暂且没有自我介绍,说她正是那曾闻名于美国西北部的神秘家族派恩斯的一员——而我们的故事童叟无欺。

我几乎看见你那双因兴奋而发亮的眼睛了!显然你喜欢这个头衔。然而不论你所听说的是有关派恩斯家族传闻中的哪一桩,我的这一件并不是那种恐怖或者怪诞故事。

没错,我是说你可以怀着愉悦的好奇心听完它的始终,然后以美好的心情安然入睡。即便你在梦境里独自徘徊于黑暗森林的幽深之处,相信我,这个温暖的故事也会使你确信,你终将轻快雀跃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故事追溯到多年前的一个新年前夕,那时我刚好八岁过半,同家人住在美国西北部山区一个树林环绕的小镇,此地环境幽僻,但算不上萧条冷清,确切地说,我认为镇子里始终弥漫着某种神经质的活泼氛围,所有人热情而古怪。并且那小镇的名字即便在当时的我看来也显得淘气极了,就像是对国家地理频道的某种嘲讽。

我记得为迎接新年,像往常那样,人们筹备了一场草地音乐节,那音乐节在夜间举行,届时会有漂亮的烟花表演,然而这在北部山区那足以使人冻掉耳朵的严冬时节,显然不是个好主意,想来有些不合常理,但我们的重点并不在它的起源或者延续上,于是暂且将它一笔带过。

总而言之,在跨年夜当天,我打算帮我的勤杂工朋友一些力所能及的忙,于是吵闹着要去探寻那些林间小路。这份工作非常简单,只是将音乐节的传单和指向标钉在道路两旁的树干上,然而我的家人们并不十分支持我这饱满的热情,甚至为此表示担忧。

她们声称这片林间曾经发生过什么不幸的事情,而鉴于那是一个残酷的故事,又决心对细节闭口不谈,最终只是叮嘱我天黑前必须回家去,并且做出了极其严重的威胁。

而那时的我满心兴奋,自然不愿放过这个探索凶案现场的机会,于是当即满口答应。当天下午,我便背上工具和一沓算不上厚重的传单,独自一人沿那些鲜有人光顾的林间小路深入松林腹地,开始踮起脚尖在树干上敲敲打打。

工作进行得十分顺利,不一会儿便接近尾声,而我变得无所事事,甚至无聊起来。四周的树林静悄悄的,千篇一律、乏善可陈,圣诞期间下了一场不错的雪,此时大地一片洁白,松枝上挂满了晶莹的冰碴,一定程度上满足了一双天真的眼睛对于自然之美的鉴赏,于是我离开小路,向松林深处探寻而去。

然而整个下午我并没有找到足以引起我兴趣的东西,毕竟在这样寒冷的天气,恐怕连好动的灰松鼠都抱紧尾巴懒洋洋地缩回了树洞,但直到西沉的太阳折射出薄暮的淡蓝色,我在雪地中发现了两列新鲜的偶蹄目动物的足迹,它们是那么不同寻常。

附近的森林中早已不见野山羊,更别提野猪之类,于是不难推断那很可能是鹿的行踪。然而,我亲爱的读者们,如果你们留意观察过那些林中精灵闲庭信步的姿态,你们准会发觉这些足印有点不对劲。

正如我聪明的读者们熟知的那样,鹿在行走时往往一次只迈出一条腿,优雅地用后蹄踢着前蹄前行,于是同侧前后的两只蹄印往往会距离很近或者相互重叠,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我眼前的两列细长可爱的椭圆形足迹均有十分均匀的间隔,反而像是、坦率地讲、两足动物的行走轨迹。

我惊呆了,这等同说某只生长着鹿足的生物正像人类一样用两条腿直立行走……哇哦,是真的吗?

朋友,如果你在八岁前度过的都是些无忧无虑且充满天真幻想的平静日子,那么我敢打赌当你被要命的好奇与这激动人心的重大发现冲昏头脑的时候,根本不会知道害怕是什么。于是我就这样将家人的告诫彻底抛在脑后,对眼前渐暗的天色熟视无睹,循着雪地中那诡异的足迹向林中前行。

小镇周围的松树林并没有十分复杂的地貌,况且大雪已经将那些繁琐的细节掩盖得一干二净,我勉强能就着日暮前的最后一丝光线追踪雪地上依稀可见的足迹。等到我最终找到脚印的主人、那只“两足鹿”时,周遭的雪地和松林已经被墨迹般深浅不一的阴影所吞没,而在附近一个诡异浮动着的金色光源的映照下,那若隐若现的模糊身影逐渐令我屏住了呼吸。

我是在一条横卧的枯木前停住脚步的,因为前方明显传来了枝叶被触动的沙沙声响,一种本能的异样感驱使我躲藏起来,于是我在树干后面蜷起身,只露出半个脑袋朝外张望。

我首先留意到的是一个金色的飞来飞去的发光的小玩意,不得不说它怪异得要命,我从没见过类似的东西。它乍看上去像是只超大个儿的萤火虫,但既没有翅膀也缺乏任何生命体的灵动形态,因为那根本就是一个乏味的几何形状:一只金字塔般完美的四棱锥。

然而那几何体像是拥有自我意识似的,正不厌其烦地围绕着一个棕色头发的脑袋盘旋,活像一只在花冠旁撒欢的胖蜂鸟,至此我才留意到那名与它在一起的棕发男孩。

我没想到在这森林深处还能看到其他孩子,于是在黑暗中眯起眼睛艰难地将他打量起来,终于当小小的几何体照亮他的面孔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张颇具亲切感的脸。那男孩大约十四岁,拥有尚未蜕出童稚的面部轮廓,漂亮的褐色眼睛,圆润发红的鼻尖显得非常可爱。等到闪光的几何体盘旋向下,我便留意到对方上身穿有一件温暖厚实的大毛衣,上面松树、鹿与等边三角形的剪影条纹相交织,以及一件肥大的卡其色灯芯绒外套,松垮地罩着,一条暗红色围巾严密地缠绕在他的脖颈上,将他的下巴包裹得严严实实。他似乎非常瘦且挺拔,以至于这身装束并没有任何厚重感,而他的肘部正挎着一只篮子,里面装满了新鲜采摘的野莓。

我满以为自己幸运地遇到了一位喜好探索森林的同伴(或许还懂得点催生果实的魔法之类的),我几乎就要热情地冲上前去问好了,可正在这时候,那个小小的几何体带着闪烁的微光移至男孩的下半身,而我的脚步被瞬间钉在了原地。

读者们,你们一定难以置信我究竟看到了什么,是的,所以准备好摆出你们那满腹狐疑的别扭面孔吧。

我看到一截与此时天气不怎么相称的、勉强遮到膝盖的短裤在对方外套与毛衣的下摆中若隐若现,而在收束的裤脚之下呈现的是某种堪称魔术的奇异情景。在那里,在那男孩本应是下肢的部位,伸出的是一双裸露的鹿腿。

请注意,这并非什么过时的万圣装扮,因为那双鹿腿货真价实,是那种你亲眼所见便能果断作出的论断。在此我不打算赘述细节,因为不论是那覆盖柔顺褐色短毛的楚楚可怜的细瘦外形,还是那异于人类的关节构造灵活转动的优雅姿态,你都必须在任何描述中加入一些必不可少的想象天分,才能相信它们的确拼接在一个看似正常的人类孩子的身体上。

那半鹿人在我眼前晃动着一双几乎只能勉强支撑身体的细腿(他每走一步都显得小心翼翼的),把一颗尤其肥硕鲜美的野莓塞给那个漂浮的几何体,它那浅黄色的表面便奇妙地分化出一圈细小的锯齿来,将果实一点点地吸吮进去。接着它安分地停靠在小鹿人的肩头,而后者抖了抖手中的篮子,满溢的果实像波浪一样起伏滚动,随即这一对奇异的组合便朝向森林更深处缓缓走去。

至此我才开始感到害怕,因为我突然发现在这漆黑一片的松林里面,我已经找不到回家的路了。黑暗森林的种种真实的危险随细小的感官被放大开去,独自留在原地似乎不是个聪明的主意,而我觉得自己并不介意去尝试一些小小的冒险,更何况我似乎并没有更多选择。于是赶在前方那个带有诡异生命迹象的四棱锥溢出的微光彻底消失前,我匆忙爬身,跟随在他们身后。

终于我来到了一小片相对平坦的空地,一幢林中小屋映入眼帘。而我不确定自己那笨拙的追踪是否露出了马脚,因为一路上那个小小的几何体的确有几次越过鹿人的肩膀向后张望……噢,当然它没有任何可见的眼睛,但我想我能感受到那种凝视?那种……被什么活生生的东西以无法理解的陌生眼神注目的感觉。

我眼看着半鹿人在木屋前的一片脚垫上蹭了蹭两只小巧的蹄子,接着消失在一扇漂亮的小木门后。现在,我想我应该描述一下那间小屋了。

它是一幢典型的林中木屋,但又精致得不像是坐落于如此幽深林地的那种。它看上去活像我那勤杂工朋友的父亲在小镇经营的那间纪念品店,确切地说简直如出一辙,只不过阁楼上那个三角形落地窗连同小屋的尖顶被夸张地撑大了些,同时漆黑的窗口给人以诡异而刻板的冰冷感,这使它简直拥有哥特风格般的高耸塔尖与阴郁氛围,如同一幢城堡,看上去十分神秘。

空地四周随风微动的高大树木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所以我轻易地在小屋一层的某扇窗前捕捉到了那个几何体发散的微光,它在窗口中闪烁着浮动了一下,很快便被一片逐渐晕开的温暖橘色光焰所吞噬。我猜想准是小屋里有人点燃了炉火,然而当我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那个小棱锥上时,我却只看到一个高大的人类男性背影斜倚在它刚刚所在的位置,玻璃上凝结的水雾使得这个身影模糊不清,但我相信自己绝不会看走眼。

我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想不通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但这已经足以称作同一天的第二桩奇遇了。同时我终于推断出自己所造访的究竟是什么人的住所——这只变幻成为人类形貌的几何体正是那个在当地恶童党间隐秘流传的、三角形的森林之神。

此时这诡异传说中的怪诞神祗正在我眼前的窗口里向前挪动了一番,紧接着另一个较矮的身影出现,准是那只褐色头发的小鹿,因为当森林神高大的身影将他拎起来的时候,我明显看到有两条细瘦的鹿腿在对方后背两侧挥动不停。直到它们彻底安分下去、并顺从地环绕在另一个身影的腰部,他们方才从窗口中彻底消失。

这个在我看来颇具爱意的举动使那位比尔·赛弗赢得了我的信任,我以为这位有着秘语之名的森林之神并非像闪烁其词的传说中提到的那样邪恶疯狂,至少他似乎很喜欢自己的鹿人朋友,那么他对其他孩子的态度大概也不会差。于是怀着这种自以为是的天真想法,我几步走上前,穿过那条寒冬夜里被鹿蹄踩出坚实冰雪的小路,将房门叩响。

我说这是一个自以为是的想法,因为很快我就会为此追悔莫及。当那扇雕刻着等边三角与眼睛图案暗纹的房门终于被敲开,而赛弗作为迎接我的主人出现在门阶前的时候,我便意识到自己的此番举动是如何愚蠢且足以为我带来不幸。朋友们,要知道孩子们的感觉相当精准,而那位所谓的森林神的面孔、只消看上第一眼、我便断定他没安好心。

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瘦高、苍白的金发男人,他看上去非常年轻,但眼神显得深不可测,值得一提的是那是个独眼的家伙,右眼被一片造型独特的倒三角眼罩所覆盖。他用那仅有的眼睛饶有兴趣地将我打量了一番,然后露出了一个宽大的、极不自然的笑容,它让我感觉很糟,因为那表情简直像是从他的嘴角裂开的,我不认为有任何人能够做出这种表情,就好像他的面部肌肉拥有不同常人的构造,我不禁打起了哆嗦。

但必须承认他有张很有魅力的脸,尽管一丁点儿亲和感也没有。那是一种略带病态的俊美样貌,而病态的部分与传闻中疯狂的比尔·赛弗十分神似。我想我那迷恋吸血鬼小说的姐姐帕西没准会迷上他,但我此时只想远离这桩麻烦,于是我简短地、结结巴巴地问候了晚安,并且试探着以森林之神的名讳向他致意、以示尊重。

“您准是比尔·赛弗,那个林子里的石像神,对么?”我一边说着一边小步后退,盘算着行使过必要的礼节后就拔腿开溜,于是语速飞快:“抱歉,但我恐怕认……”

然而我的半句告辞被比尔·赛弗当即打断,他的语速同样快极了,尾音带着一丝诡异的电流声。他接下来的说辞在我看来有些莫名其妙,但这仍然使异样的恐怖感爬上了我的脊背,我就这样牙床打颤、双腿僵硬,只能愚蠢地杵在门阶前那张破破烂烂的脚垫上。

“我至今在重力泉名声在外,哦,意外惊喜,看来那个所谓视而不见的法令是个自欺欺人的幌子!”那位赛弗一口认领了他并不光彩的大名,并握住我的肩膀:“我猜想你准是一个派恩斯?别问为什么,我知道所有事情,包括你现在是个可怜的迷路的小家伙。来吧,孩子,相信我,你在这里将会受到亲人般的款待!”

我想告诉他我并没有同他沾亲带故的兴趣与打算,但他已经不由分说地将我扯进房门了。当我被牵引着、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走过那已经被熊熊燃烧的壁炉照得十分亮堂的起居室的时候,我在炉火前的地毯上发现了那只半人半鹿的小东西。

那只小鹿人裹在厚实的毯子里,正慵懒地蜷缩着,此时正用同样讶异的眼神望向我,但很快那双眼睛变得柔和起来,我至今记得有一线温暖的光泽在他的褐色眼眸间转动的情景,那眼神仿佛在望着一位久别重逢的老朋友。

至少这一只看上去并不坏。

我如是安慰着自己,终于忐忑不安地坐进比尔·赛弗的餐桌椅前了。很快我感到十分局促,没处摆放的双手只能揪住裤子上那几朵印花的小马图案,这模样或许很扭捏,但我不敢抬起眼睛直视比尔·赛弗,于是只能低头盯住餐桌上一块被复杂网格线所分割的棋盘。它似乎不属于任何我已知的棋类游戏,我甚至装模作样地将它研究了起来,直到赛弗再度开口,以毫不诚恳的傲慢姿态声称他会尽到主人的义务。

“好吧,小家伙,”他说:“我想你现在需要一间舒服的卧室,以及一个不会让你浑身发抖的朋友。”

我低着头含糊地答应下来,明白这姑且算是正经的待客之道,但我事实上绝无在此留宿的意愿。我早就发觉这间屋子同样不对劲,就像比尔·赛弗本人那样。我想赛弗迟早会露出他那邪恶狰狞的面目,或许哭喊着要求回家才是此刻正常的做法,况且——联想到传闻中此人的斑斑劣迹——我的确快要哭出声了。

直到我的胡思乱想被一声微弱的咳嗽所打断,我才发现赛弗已经不知去向,取而代之那位面貌颇为亲切的小鹿人站在我的身旁,面带歉色。他将那一双鹿的蹄子踢踏了一下,又略显笨拙地拉开椅子,缓慢地推开棋盘,小心翼翼地维持着棋子原本的位置,接着把一罐果汁和一盘完整的、成色鲜美的野莓派摆在我的面前,再一次博得了我的好感。

然后他在我身旁坐下,开始尝试着攀谈,以一种不善言辞的生涩语气。气氛因此缓和下去,我开始大胆地打量起那双垂在椅子下方的漂亮的鹿腿,我知道这显得冒犯极了,但我的目光实在无法从那奇异的肢体上移开。直到对方在椅子里不安地动了动,我才不舍地抬起眼睛,然后我们交换了彼此的姓名。

他说他的名字叫做迪普,或者说我可以称他为迪普,而他那难为情的断断续续的语气简直让人觉得他在欲言又止:“另一位想必你已经有所耳闻,那么我不需要介绍他了。我、咳、我很高兴你能造访我们的家。”

我变得精神振奋,并且报上了自家姓名,我告诉他说我非常喜欢他的名字,因为“迪普”听上去妙极了,让人联想起鹿人或者北斗七星,都是些奇异而美妙的东西。他似乎很高兴听到这番表述,并打趣地说我的名字听起来像枫树和松树,我亦对此欣然接受。

总之我们十分愉快的交谈了一会儿,直到我开心得像只牝鸡一样咯咯笑个不停。他问了一些平淡无奇的小镇近况,似乎对比邻的人类城镇充满兴趣,而我既紧张又兴奋以至于头脑发昏,并把余下的精神倾注在了那块热腾腾的野莓派上,就这样错过了追问对方来历与身世的绝佳机会。

每当我回想起此处,我都会感觉懊恼得要命,但无论如何,等到我冷静下来的时候,迪普已经牵起我的手往卧室的方向去了。

朋友们,故事进行到这里,想必各位中的大多数正对许多细节充满困惑,比如那位比尔·赛弗究竟做过什么见鬼的事情,以至于有幸成为足以吓坏小孩子的怪诞传闻的一部分?以及这一对古怪的组合彼此间究竟是怎样的关系,为什么会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呢?很好,那么恭喜你和当时的我一样思路清晰!对于前一个问题,我会在稍后合适的事件点扫清疑问,所以还请稍安勿躁,而对于后一个、没错、即便是当时的我也感到困惑极了。

让我们再次回到那幢小屋。当我终于独自躺在临时张罗的小床上,嗅着床单散发出的浓烈的清洗液的气息,凝视着对面墙壁上发出微弱机械声的老式挂钟(它的时针与分针已经逼近23点),意识到一天即将结束,而我的大脑在这如同奇幻梦境般的夜晚终于变得清醒起来,此时这个困惑便鲜明地涌入脑海,折磨着我无法入眠。

我无法猜透两位主人之间的关系,诚然他们可以被粗略地划归为“森林传说”一类,并且森林之神、好吧、理应有一幢用以栖身的林中住所,但那位半鹿人显然不像是寄宿在此的某位远房亲戚。或许他们仅仅是好朋友,不过在我的认知中,朋友可以亲密无间,却不足以组成家庭。继而我又想到,小鹿人可能是比尔·赛弗的男仆,他与他生活在一起,负责他的饮食起居。这似乎较为合理,毕竟传说中的神祗当然需要什么人来服侍,但回想起诸多细节,我觉得他们并不像这种等级鲜明的关系,况且迪普看上去幼小而纤细,并不是作为男仆的合格人选。

我就这样胡乱猜测着,睡意全无。事实上此时的境遇疑点重重,我也不敢任由意识在睡眠中溜走、以带给身边任何潜藏的恶意可乘之机。这时候在小床右侧那扇蒙上水雾的窗口中,有几丝惨白的月光穿透混沌的黑夜照射进来,在这无眠的长夜里,不妨让我先行描述一下房间内的摆设。

这里看上去像是一间储物室,足有两面墙摆放着装有玻璃橱窗的精美书柜,里面塞满了不知名的厚重典籍,它们显然被反复翻阅过,以至于不同程度地卷了边。我想到迪普曾向我提起过,说这些书里用各种文字记载着宇宙中惊人的知识,有一些甚至足以腐蚀阅读者的精神,劝我不要翻开为妙。而房间的另一个墙角里堆放了诸多杂物,它们被一块帆布整个遮盖,帆布上没有灰尘,似乎是为招待宾客所做的简易整理。余下的一面墙则垂直摆放着这张小床,它由金属制成,十分厚重,床柱像是被钝器反复磕碰过,破烂而斑驳,显得冷冰冰,而床头正上方的墙面上钉着一只动物首级的标本,是一头不足成年的雄鹿。

这东西让我感觉非常古怪。我知道贵族或者猎户的家里通常饰以鹿首,但那往往是体型较大的成年雄鹿,用以炫耀漂亮的鹿角,然而我眼前的这只标本分明是个小家伙,鹿角尚未长成,没有道理遭此横祸。况且,仁慈的上帝保佑,这头鹿的脑袋难道不会吓到我们亲爱的迪普么?试想如果有人在我的房间里摆上一只货真价实的人类骷髅头骨,我准会遭受惊吓并且怀恨在心的!噢,好吧,尽管他只有一半是鹿。

我就这样随意消磨着时间,等到老式挂钟的指针撇向二十三点过半,突然有一道蜿蜒的橘黄色光束投射在我床脚前不远处的地板上,乃是一条木墙上的裂缝漏出的亮光,接着有阵熟悉的夹杂细小电流声的尖刻嗓音隐约溜进我的耳朵。

“……一个不会长大的童年,这很梦幻,不是么?”我听到那声音含糊地说:“想想多少人曾经为此向我许愿祈求!……低等生物那不可逆的代谢……很多烦恼与麻烦,你知道的……松树。”

我意识到出现在隔壁的正是比尔·赛弗,警觉与好奇心让我很想知道他正在做些什么,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朝光源的方向靠近过去。

我把眼睛瞄准裂缝后方,发现两个房间只是由距离不算远的中空木板相分隔,两条位置相对的缝隙恰到好处地足以使我看到对面房间的部分摆设。尽管只见一斑,但我足够推断出那是间宽敞的卧室,因为一线干净的酒红色床单和对面墙壁上的一张挂毯清晰可见,那张挂毯呈现出明亮的、深浅不一的金黄色,以复杂的花纹构成一只巨大眼睛的图案。正在这时候一个不同于赛弗的声音更为清晰地传来,带着青少年变声期特有的磁性与柔软,必然属于我那位亲爱的朋友迪普,但他听上去似乎不怎么高兴。

“不、比尔,不!我从没想要这个。”我听到迪普说:“送她回家,现在。这是非常残酷且可耻的想法,就像……”

“好吧、好吧,好吧。”比尔·塞弗用那古怪的声音打断他:“你没必要为此变得敏感而易怒,松树。你知道自从我不打算进一步伤害你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我以为这是一个不错的主意、对于你,我以为你会为此开心的。”

“噢!你知道那绝无可能!”

迪普在另一侧发出一声嘶吼般的叹息,紧接着进入了我的视线,他转身坐在床沿上,像是在与什么人赌气似的,平整的床单被瞬间压出了几道深色的阴影。

“为什么不呢?不要太顽固,松树。你一直抱怨说我们之间不是那种正常的关系,而我只是在试图理解人类所说的正常。所以如果我们需要一个派恩斯姓氏孩子,这里恰好……”

迪普的鹿腿突然暴力地挥动了一下,接着传来比尔·塞弗那可憎的笑声。他捉住了鹿人的一双蹄子,并将他摆弄成了一个别扭的姿势,随即呈现出的是一幅十分怪诞的情景:有许多条手臂、如果那能够称之为手臂的话、如同一些橡胶制成的长蛇生长着短小的手指簇拥在迪普的躯干旁,我无法观察到比尔的身体,但我不禁纳闷这么多手臂是从哪里伸展出来的,难道他的身体可以伸长并错开层次么?像婚礼蛋糕那样?

然而这个滑稽的假设并没有缓解此时诡异的气氛,很快我的耳朵便捕捉到迪普的一连串微弱抗拒声,但他似乎并没有真正在抗拒。他只是不自然地动了动,不一会儿喃喃自语般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我的确在想念一些东西,比尔。但那既无法替代,又不能弥补,所以我、我请求你,见鬼,别再提起那个了。”

比尔发出短促的轻哼声,似乎显得十分满意。后来的画面使我意会了什么,我迅速将目光移开。

然后我直立起身,并且被刺激得僵在原地,我为自己的所见感到不知所措,于是大脑运转飞快,却得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来。接着我的目光落在那块遮盖杂物的帆布上,一股揭开它的冲动陡然升起,如果试着解释它的话,我想那是一种十分强烈的第六感,伴随着某种隐约不祥的意味。

我打算遵循内心那股未知力量的指示。我照做了。

平心而论,帆布下面的确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东西,堆放着的只有诸多被闲置不用的家居杂物,但其中两个诡异的细节使我遭受了惊吓,而我至今也无法指出那究竟是由于我的思维太过发散、易于大惊小怪,还是真正事出有因。

我首先留意到的是一棵刚被弃置不久的圣诞树,因为那着实是个大家伙。比尔·塞弗与他的林中精灵同样会庆祝基督教的节日,想来挺古怪的。果不其然,很快便我发现了这东西的不同寻常之处,那棵圣诞树上用线圈串起的并不是什么彩灯或者廉价的雪花片,而是一些惟妙惟肖的人类眼球。

无需描述也能想象到这番场景是多么恶心!但事实上,如果我留意到独眼龙赛弗先生对眼睛的特殊感情,或许就会觉得这古怪的装饰未可厚非、无意冒犯,但整个晚上的遭遇使我本能般做出了最坏的打算。我就这样被吓得膝盖发颤,跌跌撞撞地后退了几步,并在一个金属盒上绊倒了自己。

我揉着胯骨爬起身,发现那只盒子已经被打翻,倾倒出一沓被叠放得整整齐齐的纸张,我便随手拾起了它们。那时的我并不认得很多字,但我仍然看出那竟是一叠走失儿童的寻人启事。我来不及将它们仔细翻阅,因为直观的图像已经将更加惊人的信息呈现在我的眼前:所有失踪者的相片上都是我自己的面孔。

这是一件很难解释的事情,不是么?日后想来,可能由于当时月光昏暗,以至于我在高度紧张的神经与被迫害的假想下自以为看到了联想中的画面。但无论如何,这使我幼小的精神彻底被恐惧击溃,从而驱使我做出了一件十分符合当前年龄的事情:瘫倒在地,开始放声大哭。

朋友们,相信你们不会为我这坦诚的表述耻笑一番,毕竟对于八岁的孩子而言,这是十分正常的反应。很快我感觉有人在扯动我的手臂,正是我亲爱的朋友迪普,他将那盒子匆忙收好,并且试图将我安慰。但此时我已经无法接受安慰,并且开始挥动起无力的拳头对他进行蛮不讲理的反击。我就这样胡乱挣扎了一会儿,突然感到一阵冷风袭来,才发现迪普已经将我带到门阶前,而小屋的房门大开着。他向我指了指前方夜空中绽开的一朵色彩鲜艳的东西。

“朝那个方向走,盯着新年夜的烟花,森林之神会为你开路。”他对我说:“擦干眼泪吧,你会回到小镇的,快去。替我问候你的家人。”

他刚一放开我,我就像只被放开尾巴的狸猫一样向前逃窜而去,甚至忘记了与他道别,我的眼睛紧盯着远处的烟花看,此时它们正呈现出一些不尽人意的图案效果。当时我仅仅理解了迪普的半句话,并且觉得他十分天才,因为新年音乐节的焰火表演正指明了小镇的方向,我只需赶在它结束前到达那里,所以当我正脚步轻快地奔跑着,突然发现比尔·塞弗正跟随在我的身后时,我着实被吓了一大跳。

赛弗悬浮在半空中,并且重新变回了那个小小的角锥形状,但他将一个巨大的三角形阴影投射在了我脚下的地面上,正随我奔跑的方向快速移动。我惊恐地尖叫起来,但我的脚步并没有停止,我逼迫自己紧盯着烟花的方向,不去理会身后的东西。幸运的是比尔·塞弗并没有带给我更多惊吓,相反一路上简直顺利得要命,似乎连森林也变得开阔平坦起来,直到我绊住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并且摔了跤。

所幸积雪很厚,我并没有摔伤,而当我爬起来的时候,比尔已经不见踪影,在我脚下赫然倾躺着一尊残破的石像。我再次坐进了雪地里。

我认得它。那正是比尔·塞弗的石像。林中邪神的诸多传言便是由它而起。镇子里的恶童党偶尔会在这尊石像周围杀死兔子一类的小动物,试图将他召唤,但大人们的睡前故事暗示了这种召唤绝无好处。因为据说遭遇比尔·塞弗的孩子会彻底消失在森林深处,人们再也不可能找到他,或者、在某个大人们拒绝提到的版本里、仅找到一部分。

突然间几道惨白的手电光束扫过我身旁阴郁的松林,一个熟悉的声音呼唤了我的名字,我奋力站起身,拼命地、跌跌撞撞朝那个方向跑去。片刻后,我扑进了我那勤杂工朋友肥厚的肚皮里。

至此故事便接近尾声了。不必说我的家人是如何眉头紧锁着听完我一五一十的讲述,然后声称尽数胡扯。我那位较为专横的母亲甚至禁止我在家中再次提起这件事,我感觉沮丧极了,直至闹起了别扭。你们不会想听这段乏味的家庭纷争。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尽管镇子里的大人们告诉我“别去在意那所有事情”,但他们的确在森林中组织了一次搜查。虽说结果一无所获,但他们发现了又一桩怪事,乃是我的脚印只清晰地出现在石像附近,向森林深处追溯而去,便隐没在杂乱无章的枯木与灌木之间。那些地方根本难以涉足,并没有我所说的一路平坦。至此我终于领悟到,那个我一直心怀敌意的、传说中邪恶疯狂的比尔·塞弗,正如善良的迪普所承诺的那样,的确是在暗中护送我找到回家的路。

仁慈的上帝作证,他是个非常古怪的家伙,但还不算坏,或许吧。

如今每当我望进森林里的时候,我都会想起那一对林中的恋人。我始终希望有朝一日与他们重逢,从而解开所有困扰我的谜团。但随时间流逝,我逐渐意识到这希望是多么缥缈。有时我不禁猜测,森林之神那邪恶的传言究竟是因何而起,善良的半鹿人又为什么会与他彼此吸引呢?然而所有答案就像那些未解之谜一般,有如黑暗森林里一抹木屋中的朦胧灯火,只能任由我们展开绮丽的想象了。除此之外,我祝愿他们度过幸福的一生。感谢你喜欢这个故事。

 

 

 

 

-END-

【一点后话:

【感谢阅读!

【这篇的确隐藏了一个完整的背景设定,所有诸位感到不对劲的地方都可以得到解答,不过读者大可以依照自己的喜好进行解读,这是当然的,也是写作者有意留白的部分,所以我不会对剧情进行解释,请谅解w

【但因为得到不少反馈说写作者本身的意图太过晦涩,所以照比参本文做了微量更改,事实上并不影响剧情本身

【文中的小松树参考了雷伊太太画的半鹿dip!他超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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